“我们没失业，太好了。”

文/王丹

大厂老兵带队的独游工作室，7年才磨出一款产品，你觉得这是什么水平？

可能有人会觉得，这又是什么「挂着大厂名头创业，骗投资后难产」的独游骗局。但实际上，这就是今年黑马爆款《超英派遣中心 （Dispatch）》 （下称《超英》）背后的故事。

《超英》是一款超英题材叙事游戏，玩家在游戏中扮演名为罗伯特的前超级英雄，被安排去超英派遣中心指挥调度一帮由恶棍超能力者组成的「吊车尾队」，而罗伯特与这些「想要改邪归正，但在行为和习惯上都不像善人」的队友之间，磨合出了许多好笑又温情的故事。

被众人扔高高的是罗伯特

与大多影游互动作品类似，玩家需要在剧情中做出选择，而这些选择会影响《超英》的结局走向。此外，游戏也穿插了一些派遣玩法、黑客玩法。 （玩家在这些玩法中的表现，不会对游戏的剧情走向产生大影响）

派遣玩法：需要根据任务需求

派出属性合适的英雄

黑客玩法：机关+解谜

在10月下旬《超英》上线之初，我看着游戏在中文区偏低的好评率，一度怀疑它能在Steam全球热销榜上待多久。这款游戏采取了分集释出内容的发售方式，而就早期的评论来看，大多玩家并不能接受这点。

《超英》每周更新2集内容，共8集

但后续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在8集内容全部释出前，《超英》稳居Steam全球热销榜前列，且一度登上Top 1；随着更多集数释出，游戏在Steam的好评率逐渐逆转走高，目前拥有超过12W条评测，好评率97%好评如潮。

据开发商AdHoc的说法，《超英》上线10天销量就突破了100万份，上线不到1个月时销量已破200万份……按照国区普通版108元的单价来算，《超英》的月收入已超2.16亿元人民币。考虑到国区标价偏低 （比美区近30元的标价低了近一半），且有些玩家会购买豪华版，《超英》的实际收入只可能更高。

而在游戏爆火的背后，AdHoc经历了众人难以想象的7年：他们参与过多个项目，却总是因为各种意外而经历搁浅；连续7年，没人看好他们的叙事游戏项目，连主创都一度怀疑自己；被发行商撤资后，他们碰上行业寒冬，拉不到投资，主创停薪；他们耗了一整年，才在游戏正式发售的3个月前 （2025年7月），找到愿意出钱给自己续命的人……

在《超英》中，改造恶棍超能力者为超级英雄的项目，被称作「凤凰计划」——意如其名，指涅槃重生。而在了解AdHoc的辛酸史后，有网友感慨，这7年的孤注一掷，简直就是AdHoc自己的「凤凰计划」。

01

创业之初：

没打算做游戏

《超英》的诞生，还要从Telltale的「死亡」讲起。

Telltale是一家擅长剧情叙事类游戏的美国公司，常以分集的形式逐集发售游戏内容，以《行尸走肉》为例，该游戏总共分5集释出，每集之间上线间隔长达2个月之久。

《行尸走肉》曾斩获2012年VGA年度最佳游戏

2013年BAFTA最佳剧情等奖项

而《超英》开发商AdHoc的四位联合创始人，Michael Choung （主文案）、Nick Herman （创意总监）、Dennis Lenart （创意总监）、Pierre Shorette （写作总监），均在Telltale参与过头部项目研发。

2016年底、2017年初，四人先后离职。客观来看，那会儿的Telltale已经陷入资金困境，后于2018年申请破产 （2019年，LCG娱乐收购Telltale相关产权，开设新的Telltale）；主观来看，他们大抵也不认可Telltale的研发模式。

Nick曾说，光是依照创作者的方式把游戏做出来，就需要与高层进行长期斗争。Dennis也认为，Telltale的研发管线已经僵化，按部就班的生产模式不接受创新。

不过，在离开Telltale后，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开设新工作室，而是选择了更安稳的办法：找班上。其中，Nick、Dennis、Pierre入职大厂育碧，参与《细胞分裂 （Splinter Cell）》新作研发。

然而，这条看似安稳的路，其实相当坎坷。那会儿育碧重心转向GaaS，公司向在研项目施压，要求向GaaS转型。然而，在Nick等人尝试了大量叙事GaaS游戏原型后，育碧失去了耐心，转而要求他们「追上《使命召唤 （Call of Duty）》」，最终团队做出了上线近一年便被关停的《不羁联盟 （XDefiant）》。

也有报道称，三人曾希望在育碧旗下成立新工作室，但未能实现。Nick后来提到，刚进育碧的那几个月，他们很兴奋，以为自己终于要做伟大的东西，然而随着时间推进，他们意识到公司并不关心自己关心的东西。

而在情况急转直下之时，Michael为众人带来了转机：一家公司希望他组建团队，拍摄制作真人互动视频——那年 （2018），Netflix凭《黑镜：潘达斯奈基》引爆了关于互动视频的讨论，不少公司都在试图追上热潮。

《黑镜：潘达斯奈基》提供限时选项、多种结局

图源YouTube@Simps Ahoy!

四位Telltale老兵都对叙事创作有想法，于是一拍即合，纷纷离职，集合创办AdHoc。

是的，《超英》最初立项时并不是游戏，而是真人影视作品。

当时为了汲取灵感，AdHoc观看了大量ESPN的「This Is SportsCenter」商业广告——在略显老式的办公环境里，各种运动员、教练、团队吉祥物等，以「面无波澜」的平静态度，经历着各种怪诞又搞笑的瞬间…… （这种严肃又搞笑的办公室氛围，后来也延续进了《超英》游戏中）

This is Sports Center节选

图源YouTube@Kobe24Bryant1324

历经大约2年的创作后，AdHoc做好准备，计划于2020年3月开始拍摄《超英》。

02

创业5年：

一事无成

当然，他们的故事不会顺利。

看到2020，估计有朋友已经猜到了：COVID-19来袭，好莱坞停摆，AdHoc原本谈好的技术合作伙伴选择转型……《超英》不得不被搁置。

同时期，「复活」的新Telltale计划制作《我们身边的狼2》，但进展不及预期，希望AdHoc参与研发。他们欣然应允——一方面，《超英》停摆，AdHoc亟需新的资金来源；另一方面，这帮Telltale老兵本身对旧项目有感情，更何况Nick、Pierre等人就是当年《我们身边的狼》的主创。

然而，原定于2023年上线的《我们身边的狼2》，未能如期推出。AdHoc不可能干等一个停滞的项目，他们需要收入。加上几个月的合作，让AdHoc感到Telltale与自己有创作分歧。最终，他们做出决定：退出《我们身边的狼2》研发，做自己的作品。

《我们身边的狼2》仍没有发售消息

起初，团队尝试提出新的立项想法，但几个月后，他们崩溃了：工作室成立约5年，一事无成，现在又在试图从零开始……最终，AdHoc选择重拾《超英》：「不如就利用我们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这次，他们决定做自己熟稔的品类——动画游戏。

由于原本为真人互动视频创作的剧本并不适合游戏，AdHoc大改了《超英》，但前文提到的办公室搞笑氛围得以延续。在此基础上，团队还受到《足球教练 （Ted Lasso）》《熊家餐馆 （The Bear）》《副总统 （Veep）》《巴里 （Barry）》等影视剧的启发，才逐步创作出了如今《超英》超英喜剧的故事框架。

除了整体故事走向以外，在每集内容的制作中，AdHoc也总会有些灵光一现的想法，或是根据角色设定而做的调整。比如游戏主角罗伯特身上的疤痕是怎么敲定的，罗伯特的公寓为什么乱糟糟的……他们甚至会因为「怪兽应该有多少阴毛」而发生争论。 （细节创作思路，以及创作者的心路历程，大多记录在游戏美术设定集中，因为是付费解锁内容，葡萄君就不过多展示了）

派遣玩法经历过多次迭代

03

穷途末路：

发行商撤资，主创停薪

AdHoc把重心放回到自家作品上。这是好事，只可惜时不待人——游戏行业大环境变了。

越来越多投资者不看好游戏的前景，而小众冷门的叙事类游戏，几乎拿不到投资。

原本在2023年重启《超英》后，AdHoc有找到合作的发行商，但对方只坚持了一年便撤资退出。AdHoc继续寻找新投资，却四处碰壁——很多人会拿《超英》和已经失败的大批叙事游戏比肩，认为这游戏压根没人买。

加上AdHoc成立多年，手头却没有任何已上线的项目，在投资人眼里，这就更可疑了。

为了更好拉投资，一方面，AdHoc在找配音时，除了专业配音演员外，还试图寻找知名人士，想靠「名人影响力」来说服投资者。

依据这条思路，他们的选角导演联系了Aaron Paul （《绝命毒师》小粉扮演者，《超英》罗伯特配音）。此外，演员Jeffrey Right （参演《西部世界》等），以及游戏主播Cr1TiKaL等人，也纷纷加入《超英》配音。

右为Aaron Paul

另一方面，他们在2024年TGA上播放了《超英》的预告片，希望引起投资者关注。

2024年TGA上，Aaron Paul（罗伯特配音）和Laura Bailey（隐身女配音）揭晓了《超英》预告片

Nick记得，《超英》的预告片让不少观众惊叹。但表面光鲜的背后，他和团队却在拼命挣扎：「我在TGA现场跑来跑去，与那些可能试图拯救我们的人交谈。」

那时AdHoc大约有30人，而主创已经大约6个月没有领薪水。随着资金萎缩，留给他们的选择越来越少，Nick甚至考虑过签下一笔糟糕的交易：「如果签了，可能意味着我们在发售《超英》后就得关闭工作室。」

显然，游戏业界，没人愿意押注《超英》。最终愿意花钱续命AdHoc的，反而是《超英》的配音演员。

早在Telltale时期，Nick就因为游戏合作与配音演员Laura Bailey （《超英》隐身女配音）相识。计划拍摄真人影视《超英》时，AdHoc曾商议让Laura出演。后来大改《超英》为动画游戏后，他们依旧联系Laura来配音。

隐身女是推动游戏剧情发展的重要角色之一

她在看过《超英》的动画切片、剧本后，大受震撼，立刻向丈夫Travis （《超英》惊人配音）举荐，认为可以找AdHoc合作、为Critical Role制作游戏。

Critical Role团队由几位热爱RPG桌游配音的演员组成，Laura和Travis，以及Matthew （《超英》疑团配音），便是其中成员。他们会在直播中以「真实扮演」的形式演绎RPG桌游，还会以漫画、画集、设定集、小说、动画等形式，拓展故事，此外也在出版自己设计的RPG桌游。

图源YouTube@Critical Role

他们一直想找工作室合作开发游戏，但收到的大多回复是「预算5个亿，肯定能做」。直到接触《超英》后，Critical Role发现，这种「低成本、重叙事」的形式，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双方谈成合作，未来AdHoc会为Critital Role制作他们的游戏。

而在找了一整年投资未果、穷途末路时，AdHoc终于反应过来：干嘛不找Critical Role？反正都要合作，不如先求他们帮我们一把。于是今年7月，Critical Role才正式加入《超英》，为这款游戏的最后阶段提供了资金。

Nick：终于反应过来找Critical Role求救

图源YouTube@GameCentral

这是一笔救命钱，它救活了《超英》，也为AdHoc和Critical Role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收获：《超英》以黑马之势爆火。Michael曾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原以为3年才能完成的销售目标，说不定3个月就能达成。

04

分集游戏：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别学

不少从业者在看到《超英》成功后，开始重新讨论分集释出内容的可行性——老Telltale的倒闭，让很多人以为这条路行不通，但AdHoc却靠它做出了黑马爆款。

然而，AdHoc主创在多次采访中表示，这是个极其危险、可怕的想法，不建议其他工作室冒然效仿。毕竟，《超英》的分集背景，和先前Telltale的模式有相当大的区别。

Dennis记得，以前在Telltale时，大家是在释出当集内容后，才去做下一集内容，比如玩家在玩第一集时，Telltale团队正在吭哧吭哧地制作第二集内容。所以他们当时很难按计划产出，因为团队总会被要求根据玩家上一集的体验，来调整甚至大改下一集的内容。

但《超英》不是，它的内容早就写好、定死了。AdHoc在游戏发售后能做的，只是小修下BUG，或是提前微调游戏里的文字选项。

既然游戏内容已经全部做好，为什么不一次性释出？这其实是AdHoc的商业化策略：如果将内容一次性释出，考虑到《超英》的通关时长只有10小时左右，那么《超英》在社媒上引发的讨论热度，以及销量数据，或许只会迎来一波高峰——大家玩了，讨论完了，就走了，或许热度只能持续一周，甚至更短。

而将游戏分集释出，相当于拉长了游戏的热度：每周，玩家都可以玩到新的内容，可以在社媒上和大家探讨分析剧情、猜测未来走向；而持续的热度，也可能会带动更多「先前不感兴趣、没买游戏」的人，入坑《超英》。

说白了，《超英》的分集，不是为了方便AdHoc拖时间、期间开发后续内容，而是为了拉长游戏的生命周期。正因如此，《超英》并没有像Telltale的作品那样，时隔2个月才更新一集，而是选择一周更新2集：这个间隔没有过长，往往在当周讨论的热度衰退消失前，下一周新的2集内容就能续上讨论热度；同时，那些「想等游戏更新完再买」的玩家，也不至于等到天荒地老。

就数据来看，AdHoc这招拆集策略，确实打出了相当好的效果：在8集内容全部释出前，《超英》稳居Steam全球热销榜前列，说明不断有新玩家在入坑；据SteamDB，《Disptach》的同时在线人数峰值，也是随着内容释出而逐渐增高的，说明游戏没有一波流，反而越来越火。

第7-8集释出的这天

《超英》的同时在线人数一度超过22万

至于为什么AdHoc不推荐其他人效仿，用Michael的话说，分集的前提，是故事足够精彩：「如果你的故事不那么精彩，却选择了分集模式，你就是在和那些对你毫无兴趣的人调情……如果故事好，它 （分集）会做得更好。如果故事不好，它 （分集）救不了你，甚至可能会更糟。」

而在《超英》上线前，AdHoc内部也因「分集释出」和「一次性释出」爆发过争论。大家见证过老Telltale的「死亡」，很多外人也劝他们别做 （分集）这么疯狂的事情，这在市面上并不常见，玩家接受度是个问题。但与此同时，AdHoc主创又坚定地认为，分集释出，就是最适合《超英》的发售形式。

最终，AdHoc遵循自己的创作想法，选择了自认为最适合的道路。这次，没有Telltale僵化的管线，没有育碧高层的施压。他们掌握自己的工作室，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05

阴差阳错，因祸得福：

我们没失业，太好了

很多媒体在采访AdHoc成员时会问，《超英》爆火后，他们有多高兴？而不论是领头的主创，还是下面负责玩法的游戏策划，回答都出奇一致：与其说兴奋、高兴，不如说更多是宽慰 （relief）。

因为AdHoc真的差一点就活不下去了。更关键的是，长期缺钱会让他们产生自我怀疑。

Nick曾说，在被撤资、找投资无果的那段时间，他感觉自己逐渐丧失了信心：「当初创立AdHoc，一定程度上就是我们想拿自己打赌，证明自己对于叙事的理解和直觉是对的……你花了7年时间告诉别人你是对的，但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说你是错的……他们告诉你，就算只是花一笔微不足道的钱来尝试，这件事也毫无价值。」

他们能做的，只有相信自己，继续找投资、继续做。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Dennis都会说《超英》是AdHoc孤注一掷的作品：「It's our shot to either make something great or totally fail.」

而在整个过程中，AdHoc主创没有把缺钱的压力向下传导。主策划Charles Marcolim记得，当时团队大多数人并不知道AdHoc穷到揭不开锅了，还是领导偷偷告诉他，他才知道AdHoc随时可能关停 （领导还叮嘱他别和其他人讲）。

Charles的感言：我们没失业，太好了

图源YouTube@Insider Gaming

事后回看，AdHoc经历的很多低谷，也阴差阳错为《超英》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比如谈到当年因为COVID-19导致《超英》 （真人影视互动视频）搁置，Nick认为那是因祸得福：「拍真人影视或许会是个很有趣的过程，也能学到东西，但那对我们来说是全新的领域。而且时间也比较赶……一群游戏开发者拍电视剧，搞不好会是一次失败。」

再比如后来寻找投资无果，被逼到找Critical Role求助，其实才是真正找到了志趣相同的合作人，因为以配音演员为主要成员，且自己也搞动画、小说、漫画等作品的Critical Role，反而是为数不多认可《超英》、认可AdHoc叙事含金量的团队。

毋庸置疑，AdHoc是幸运的。他们熬了7年，被众人质疑，经历了生死劫，好在是熬出来了。谈起《超英》发售前后的舆论，Dennis的语气颇显无奈：「过去7年，总有人告诉我们这是个坏主意。但游戏上线后，大家又说‘哎呀，这游戏一看就能成啊，他们还有Aaron Paul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