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福耀科技大学举行首届新生及家长见面会。校长王树国鼓励50名新生从被动学习向主动学习转变，“要主动和学校教授们打交道，参与到教授们的课题项目或者实验中”。还向全体家长承诺“学校必将如家人般悉心呵护每一位学子，做到关怀而不溺爱……助力他们成长成才 ”。

王校长的建议听起来挺中肯，“主动和教授打交道”有助于学生进行社会化训练，获得更多资源和机会。不过“如家人般呵护”的承诺又似乎与“培养学生主动性、独立性”的期待自相矛盾。

无独有偶，从8月底以来，上海交大、同济、华科、复旦、中国农业大学、中山大学等多所高校也陆续召开了新生家长会。对新生来说，大学正是进行“社会性断乳”，弱化家内的亲子联系，培养在家外竞争场合中的适应能力的时期。学生们需要的可能不是“继续供奶”和“如家呵护”，而是能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战士”的锻炼机会。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社会性断乳”，是费孝通先生在《生育制度》一书中提出的概念。这本书写于1947年，深刻揭示了家庭作为暂时性抚育场域的运行逻辑。

费孝通认为，“人类的幼年需要依赖成人的保护和供养的时间特别长。家庭就是为了保障孩子得到保护和供养而造下的文化设备。要使父母肯担负这工作就得使他们感觉到孩子的无能, 不能脱离他们。在父母眼中，儿女是不会长大的。”

家庭的核心功能是抚育，当抚育任务完成，家庭就丧失了核心意义。可以说，家庭抚育的终极结果就是打破原生联结，就像活着的终极结果是死亡。通过“社会性断乳”，个体得以从家庭角色转化为社会角色，以保证社会结构继续运转。

这一过程对于个体而言，是矛盾的，也是残忍的——个体因生物性依恋会产生心理留恋，所以需要文化通过仪式推动个体脱离家庭。

传统成年仪式或现代学校都是辅助断乳的社会机制，其缺失可能导致个体心理成熟滞后于生理成熟，甚至出现精神问题。

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个在家庭环境里生活得太久的孩子，他会在家外的竞争场合中失去适应的能力。在家里他所碰着的人是到处都愿意成全他的。可是在竞争的场合下，在利害关头，可以是你死我活，毫不留情。家庭里训练不出战士，嘴上衔着银匙的成不了好汉。家庭里多的是迁就，谦让，少的是争斗。我们小市镇里的少爷们，就是代表这种教育的结果。”

所以，本质上讲，“社会性断乳”是社会通过家庭完成个体社会化、实现结构存续的核心机制。若当断不断，个体和社会都会反受其乱。

家庭结构注定要“瓦解”

费孝通提出，以“父-母-子女”为三个顶点的家庭三角结构只是一个暂时的结构，必将被长大后的子女所建立的新三角结构取代。如果原有的三角结构太坚固了，对于子方的成长可能发生很大的阻碍。这也是心理学特别强调的一个健康心理建设的必经之路：亲子分离过程。

当子女长大、脱离原生家庭之后，他们不能再继续扮演“联结父母”的角色。于是原有的三角形也就无法保持它的完整性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离婚高峰期经常出现在高考后。这并不是原有三角形的意外结局，而是它的使命完成之后的注定结果。

承认了家庭结构的暂时性，承认孩子长大了就脱离原有抚育家庭自己去成家立业的必然改变，那么原生家庭就应当为断绝亲子亲密联系做好精神准备。即便这种分离是反人性的，父母也不得不“放手”。

许多文化中都有成年礼仪式，通过这一仪式，把“父母的心肝宝贝”变成驰骋疆场的“战士”。这两个世界从性质上根本不同，一个人要从“家内世界”踏入“家外世界”，在心理上需要一个转变，这就是成年仪式的意义，步入大学就是这种仪式之一。

学校不必“如家”，也做不到“如家”

大学教育是现代的产物。高校设立的初衷就不是作为家庭的延续，相反地，是逆其道而行，使年轻人可以逐渐脱离家庭、进入社会。

《生育制度》里说到，“在私有制社会里，除了父母，谁肯无偿地授予你他自己劳力的结果呢？”父母能给孩子提供“任性”的空间，但学校难以办到。

事实上，大学开家长会并非新鲜事，2023年就已出现，如今逐渐普及。据澎湃新闻报道，除了开家长会，部分高校还组建“家长微信群”，在群里公布学生排名。甚至有个别家长要求辅导员叫孩子起床，“我儿子三天没发朋友圈，麻烦辅导员去他宿舍看看”之类的要求不少。

从报到时的“全家总动员”，到宿舍里的“家长装修队”，再到开学的“家长见面会”，父母的干预在大学里越来越常见。大学本该是“断乳”的最后阶段，却变成了“续奶”的新场所。

“大学生巨婴化”迹象，是独生子女政策下“精密化育儿”的后遗症。当六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转了18年后，突然的放手变得尤为困难。家长们的焦虑可以理解——他们投资了巨额情感与资源，自然希望继续“监护”这笔最重要资产。而高校迎合这种需求，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转嫁管理责任，用“家校联动”的名义让家长分担育人压力。

更值得警惕的是，这种过度呵护正在制造两种相反却同样危险的后果：一种是永远长不大的“巨婴”，另一种是表面顺从内心叛逆的“双面人”。无论哪种，都与高等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驰。

在今天的语境下，“社会性断乳”的过程不是断绝亲子关系，而是建立新型平等关系。年轻人拥有对自己负责的勇气和能力，父母与子女最终要成为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若真如此，或许我们就不需要通过家长会这种形式来实现沟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