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温度纪，作者 | 之希，编辑 | 路子甲

冲突在一个失控的傍晚爆发，李伟林动手狠狠揍了儿子，小思直接冲进厨房用剪刀疯狂地抵住了脖子，竟然扬言现在就要跳楼。

导火索是手机游戏。为了生计，李伟林从河南老家远赴广东务工，儿子小思初中一年级时才被他接到身边。离开老家的儿子不适应新城市新学校生活，开始沉迷手游，成绩直线下滑。

“孩子手机上瘾，说他几句就要跳楼，不能打不能骂，真的不想管了。手机游戏就是精神鸦片！”李伟林又连线了一个直播间的心理专家，声音压抑，听起来情绪濒临崩溃，他得到了主播象征性的一些安慰和共情，以及满屏幕滚动而过讨伐游戏的留言弹幕。

在小思拿剪刀抵在脖子上那刻起，曾经亲密的父子之间彻底失去了沟通的可能性。李伟林没了办法，只能对儿子后来所做的一切听之任之。看着卧室里小思的手机深夜还在发着幽光，他的眉毛皱成一团，深深叹气。

他不知道该恨手机，还是该恨游戏，或者应该恨自己打工谋生所以没办法从小陪伴孩子。他的困境并非个例，社交网络上成千上万来自全国各地的父母都在为孩子网络成瘾问题压抑、绝望，挣扎求救。

社交网络上，家长们为孩子的手机成瘾问题操碎心（图源小红书）

随着电子产品的普及，未成年人几乎随时随地都能接触到互联网。不断迭代、深谙人性的算法，层出不穷的娱乐方式，即便是成年人也无法完全自我管理，心智未成熟的孩子更是容易沉迷。

焦虑的父母们纷纷探寻解决网络成瘾的方法，他们寻找心理援助，投诉游戏公司，甚至求助军事化管理学校。

可最终他们发现，手机成瘾不过只是最浅显的表象，真正困住孩子的或许正是父母自己。

藏在手机里的战争，留守孩子的沉默反抗

三十、五十、一百二……60岁的何春芳数着自己的微信转账记录，越数越觉得头晕眼花。她才发现孙子小赫一直在偷家用的钱充值手机游戏。

儿子儿媳常年在大城市务工，靠着他们每个月转的钱，身在四川山村的何春芳拉扯小赫和另一个只有3岁大的孙儿。平时她花二十块钱都抠抠索索。可小赫现在眼皮眨也不眨五十块钱就扔了进去。那么多零星的单笔转账，眼一扫至少有几百上千元。

何春芳气得不轻，她直接一把薅过小赫的衣领，抄起晾衣架狠狠朝他身上招呼过去。可不论她如何大声叫骂，下手如何狠，小赫也没有求饶反抗。整个过程里他一声不吭，像没有情绪的木头人。

孩子的麻木让何春芳不知道怎么办。孙子之前很听话很懂事的，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了呢？

小时候的小赫会黏在何春芳屁股后面，“奶奶奶奶”的叫着。可现在哪怕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小赫宁愿抱着手机，也不愿抬头和自己说句话。

何春芳认定，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手机。她打电话给儿子告状说孩子沉迷游戏，然而远在外

地的儿子儿媳也没什么好办法，逼问过孩子玩的游戏名称后，小赫的爸爸就按照网络上的攻略打电话到游戏客服投诉，要求把儿子的游戏账号封掉。

因为孩子突然性情大变而不安的家长们（图源小红书）

可是游戏充值能被追回，游戏账号能被封禁，被手机”偷走”的孩子一时却难以回头。

小赫始终沉默，不再和奶奶交流。在他看来，奶奶何春芳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的感受。要强的她只会在意街坊邻居们的评价，生怕自己教出来的孩子不够好。她总要求小赫“乖，听话。”所谓的乖，就是不调皮捣蛋，不要跟别的孩子四处串门。他生活的半径，不超过老屋半径100米。

只要小赫想出去玩，何春芳就会立刻追问：“作业做完了吗？”如果没有她立马变脸，呵斥他不学好将来只能进厂打螺丝。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其他都是不务正业。”

作为留守儿童，内向的小赫得到的关注极为稀薄。父母生了弟弟后，奶奶忙着照顾。每当小赫有诉求时，她就会把手机塞过去让小赫打发时间。

对留守儿童来说，手机代替了父母的陪伴（图源小红书）

繁杂的劳动让何春芳变得越发急躁、易怒。小赫想分担家务，她觉得是惹麻烦。小赫什么都没做，她也可能会突然发火，非打即骂。

13岁的小赫已经初三，周围的孩子都开始去县城择校，而父母远在外地，奶奶对此所知甚少。小赫只能把学校的压力和困难都咽到肚子里。“他们只会打我骂我，我遇到事儿的时候，不会帮我，反而还说我，我就不想再跟他们说事情了。”

失望和无助感不断累积，小赫慢慢不再怀有期待。在家里他越发沉默，有时一个星期也说不了两句话。手机游戏成为了小赫的精神出口。至少在网络世界他可以自由选择英雄，和队友合作默契过关斩将。现实生活里不曾拥有的陪伴，都能得到满足。

游戏是他对不平等亲子关系的反击，也是一个留守少年逃脱压抑生活的方舟。这个缓慢复杂的过程，最后造成了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后果，却很难说清楚到底是谁的错。

被雀斑打败的城市少年，把自己锁进手机

逃进手机庇护所的不止有小赫这样的留守儿童，也有大量生活富足的城市“少爷”。

《第6次中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调查报告》显示，2023年我国未成年网民规模上升至1.96亿人，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达97.3%，几乎每个孩子都能随时随地触及互联网。

当代的变形记，物质的差距只是表象，更多的是背后的共通问题，青少年互联网成瘾普遍存在。距离四川山村2000多公里外的上海，17岁的陈鑫同样选择了躲进了手机里。

他房间里的遮光窗帘，终日拉得严严实实，即使是夏天正午屋里也密不透光。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手机屏幕闪着蓝光。陈鑫拿着手机目不转睛，不时和队友眉飞色舞地语音。游戏输了的画面出现时，手机被用力摔到了地板上，刺耳的破碎声传到客厅。

孩子们是世界的观察者，他们也在悄悄思考

”这个孩子已经没救了，完全废掉了，我都跟他说让他自己去死掉好了，省得活在世上这么来折磨人。”妈妈唐莉香则在客厅根据房间里的声音来判断儿子的动态，她感到麻木而绝望，这样的日子她已经熬了八个月。

唐莉香回忆起来，却怎么也想不通孩子竟然会因为小小的雀斑，而长期休学游戏成瘾。

唐莉香和丈夫打拼事业换来了儿子富足但无人陪伴的生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陈鑫就被送去私立学校住校。初中时，他因脸上的雀斑自卑，担心同学嘲笑，开始全天戴口罩。

夫妻俩按照孩子的愿望，带他做了激光祛斑。没想到陈鑫的心病反而越发严重。他担心雀斑因光照扩散，开始怕光怕见人。只要一和人接触，陈鑫便浑身发热，异常紧张。唐莉香只好让他休学在家，结果却导致他最终逐渐沉迷游戏一发不可收拾。

唐莉香带孩子看过心理咨询师，吼过骂过，但所有方式都无效。在她看来，只是一个游戏，就变成了自己家庭无解的难题。情绪无处发泄，她狠狠砸了孩子的手机，顺着游戏页面打电话给客服投诉。她对着电话言辞激烈，愤怒地指责她心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她看来，只要关闭了游戏公司，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原本以为这通电话只是一次无奈中的痛苦发泄。两天后，已经不抱希望的唐莉香接到了一位自称负责网络行为疏导和心理辅导的老师的电话。唐莉香一开始非常抗拒，只是勉强应付，然而聊着聊着，这位老师指出了孩子容貌焦虑引发游戏成瘾背后，其实是家庭亲子关系长期沟通不畅，可能从孩子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离家住校，矛盾就被慢慢积攒了。

而现在到了青春期的孩子，正处于自我统一时期，对外界评价敏感。他们会普遍高估别人对自己的关注程度，放大自我问题，尤其需要引导支持。孩子越是情绪激动，父母越是需要心态平和，营造一个安全的沟通氛围。

“家庭中孩子的行为出现偏差，大人习惯认为是孩子的错，或是外界其他人的错，但是改变却可以从自身做起。亲子间的互动方式有正向改变之后，孩子的行为才可能有所改变。”老师提醒家长多从自身找原因，而不是一味打骂孩子，终于听进去的唐莉香，开始试着用上十足耐心去控制自己的暴脾气。

当她开始轻声慢语后，母子关系平缓不少。和孩子交流之后，唐莉香意外发现，陈鑫之所以如此在意雀斑，竟是因为自己曾开玩笑嫌弃过孩子爸爸脸上的雀斑。

“我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对他造成这样大的心理负担。”那到底是游戏把孩子勾走了，还是家庭把孩子推开了？忙于工作，疏于陪伴的唐莉香开始改变和家人的相处模式。

每天吃过晚饭，她会和丈夫、孩子出门散步半小时。也会主动夸赞他们，放大家人的人格魅力，希望陈鑫能逐渐改变过于看重外貌的认知。她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努力，就可以换来孩子良好的反馈，愿意放下游戏，和爸妈交流。

“我想也许不是孩子逆反，可能有时父母不自觉高高在上的俯视把亲子关系搞砸了。”

沉迷的网瘾少年，脆弱的亲子关系

小赫、陈鑫并非个案，在接待了大量网瘾少年家长的咨询后，从事家庭教育辅导的马滢发现：在很多网络成瘾的孩子背后，常常藏着家庭沟通中的断层——孩子的情绪被忽视、家长的陪伴和理解跟不上，这些都是她在工作中反复遇到的共性难题。

马滢在四川成都某未成年人保护营地工作，而这里的老师们，每天都会给来自全国各地的家庭提供心理辅导和教育。

一组数据更为直观：2021年到2023年，7703个家庭接受了未保营地长期深度的教育辅导，1439个典型案例被记录在案。其中，71%的家庭存在打骂，65%的家庭亲子关系极差，67%的家长表示不懂网络，和孩子之间存在网络鸿沟，还有15%的孩子存在心理和情绪问题。

未成年人保护营地里，接线员忙碌地接听咨询

来自河北石家庄的女孩阿然，休学两年沉浸在网络世界里。她看起来是一个叛逆的网瘾少女，实际却是经历着校园霸凌的受害者。

从三年级开始，阿然就被老师带头孤立，同桌折断铅笔、弄脏橡皮擦，划破羽绒服。被欺负的阿然向妈妈方亚平求助，害怕冲突的妈妈却说——一个巴掌响不了，让她反思自己的问题。

最需要妈妈的时候阿然没能得到支持。学校逐渐成了她恐惧的源头。后来，她不肯上学，每天宅家玩手机、上网。妈妈想要控制阿然别玩手机，可母女关系却濒临破裂。情绪激动时，阿然曾冲着方亚平咆哮：“我宁愿你是个女混混，也不愿意像这个样子的懦弱。”

手机、游戏成瘾的孩子背后，是家庭、教育和陪伴的缺失

还有来自辽宁沈阳的男孩金亮，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却因手机问题发生亲子冲突，导致了癔症性失音。

金亮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掌控型家庭，妈妈童欣无时无刻不在监督他的学习。初中三年，金亮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偶尔看手机也得撒谎骗她是在查题。

一次，金亮因比规定的游戏时间多玩了一分钟，和妈妈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最后他向父母道歉，甚至被迫下跪磕头。从此以后一见到妈妈，金亮就会害怕得说不出话。童欣最后只能到处求助心理专家治疗。

和过去那些去寻找电击治疗，通过暴力手段逼迫孩子戒除网瘾不同，现在越来越多的家长逐渐意识到心理支持和教育指导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或直接或间接地会接受未保营地的教育辅导帮助，试图治疗自己家庭关系的隐痛。

社交网络上，父母也在学习亲子关系的知识（图源来自小红书）

每一个求助家庭都很相似，又各有棘手之处。即便是处理过上千起家庭教育疑难个案的马滢，依然会感慨：“几乎没有容易解决的，都非常困难。”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家庭教育辅导无法一蹴而就。从改变家长认知开始，到提供具体的行为改善意见，一直到后期的情绪心理支持和持续回访，整个过程是漫长的。在面对敌对、愤怒和焦虑的家长时，营地老师更是需要先赢得他们的信任，才能逐步深入了解家庭内部发生了以及正在发生什么，才能找到亲子关系问题背后的问题所在，最后逐步针对性调整。这个时间可能长达一年之久。

每每接受咨询来访，马滢都会因中国家庭亲子间的微妙关系感触深刻：“很多中国家长会因为孩子的错误而焦虑万分，却常常低估了孩子对他们的爱。孩子总是比我们想象中更愿意靠近父母，也更容易原谅那些来自父母的忽视与伤害。”

未成年人保护营地的墙上贴着孩子们的心里话

好在定期持续的专业辅导，还是让困在两个世界的父母和孩子都看见了希望的光亮。

抑郁的方亚平，曾担心阿然一蹶不振成为废人。然而营地老师引导她用正向视角观察，发现孩子的生命力。

“从三年级到现在，她其实过得都很痛苦，然而这么痛苦的过程，她都挺过来了，这孩子的性格底色就是不服输的。”老师的话让方亚平哽咽了，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孩子一直都很坚强。“从前，我只看到她很糟糕，可老师分析后，我才感觉到我的女儿不容易，很坚强。”

焦虑的童欣，也意识到要给儿子金亮犯错的自主权。从前，童欣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在孩子身上失去自我，现在她收拢精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当她成为一个可以愉悦自己，精神富足的妈妈时，孩子也在逐渐放松。

“他现在状态特别好，成绩在慢慢提高。他每天在学校跑1000多米，每个星期游泳、打乒乓球、篮球，假期会学做菜，跟着爸爸下棋。”

家不是一个充满不平等和话语权对抗的空间，爱意是因自由而流淌的。健康的亲子关系有了空间才能萌芽。孩子感受到家庭的包容与接纳，才能去面对成长过程中的烦恼和痛苦。

结语

五年前，马滢开始接触未成年人家庭教育案例，帮助家长重建亲子关系时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复杂难题。

然而五年后，在经过越来越多案例的积累实践后，她才发现这是一个需要社会、家庭、学校、企业多方共治的时代难题，家庭更是深入孩子内心世界的关键。只有洞察每个孩子游戏背后的深层心理需求，才能帮助他们在这个数字时代找到属于自己心理支撑的锚点。

一个普遍现象是，中国家庭的亲子关系往往因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诉求，变成痛苦窒息的绳索。在不平等的亲子关系中，孩子的缺点和错误会被无限放大，父母获得了更多的犯错权力。

当这种所谓天然“赋予”的权力被肆意滥用，让悲剧总是一再发生。5月19日，杭州一位曾经获得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幼儿组冠军的9岁围棋少年坠楼身亡，而后续知情人爆出照片上，是孩子输了比赛后被父亲揍的伤痕累累的瘦小身体。

孩子总是天然爱着自己的父母的，那些还未成熟心灵中蕴含的爱意是在一次次失望和沉默中消磨殆尽。当家长愿意主动看见孩子所谓“沉迷”背后的原因，看见他们在需要什么，迷茫什么，痛苦什么，他们也一定愿意从手机中走出重新拥抱父母。

没有人生来就能当好父母，但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一个孩子。在日复一日的过程中，我们却忘记了童年的自己也曾经渴望能和父母进行平等的沟通，结果变成了另一个被讨厌的大人。找回的不仅仅是丢失的孩子，也是寻回那个会平等会尊重他人的自己。

而如何学会放下上位视角，学会蹲下身子与孩子平视、平等、主动的沟通，才该是初为人父母的第一堂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