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薛文春

浙产中国首款3A游戏《黑神话：悟空》去年爆火，在全球掀起一股“西游热”。悟空的“余温”尚未消退，又一款浙产国风游戏《燕云十六声》横空出世，再次让“中国文化”成为海内外玩家讨论的焦点。

这是一款以我国五代十国末期至宋初为背景的武侠角色扮演游戏，剧情从历史上的“燕云十六州”衍生而来。历时6年研发，游戏高度还原了真实的市井生活和民俗文化，还把历史事件植入任务主线，让“文物开口说话”，被网友誉为“考古级”还原中国史的国产游戏。

复原开封市井风貌（主创团队供图）

游戏名不叫“州”而叫“声”，也体现了主创人员“让游戏自带文化属性”的设计初心。“燕云十六声”引自后周名臣王朴撰写《律准》，将天下之音定为十二律加四清声的设定，以“十六声”喻华夏文明之声，希望通过游戏凸显一个主题：即使乱世硝烟弥漫，华夏文明的声音依旧回响不绝。

国内上线半年以来，该游戏注册用户已超3000万。前不久，还正式开启了海外测试，各大平台相关视频播放量达2000万次，好评不断。

在“玩”的同时“听”见历史，在沉浸感中激活文化记忆。游戏之外，它引发了一个更值得思考的问题：当一款游戏不只是用来“打发时间”，还能承担起文化传承的重任，数字娱乐与传统文化之间，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近日记者来到杭州网易探访了主创团队。

复原开封樊楼（主创团队供图）

开封樊楼盛景今又在——

利用游戏媒介传播中式美学

走进游戏的开封主城，仿佛一脚踏入了《东京梦华录》记载的北宋盛世。

数条金色缎带由穹顶倾泻而下，舞者们俯冲而来又飞升荡去，氤氲之间似仙似幻翩若游龙……正当观众们看得目瞪口呆时，舞者巧变舞姿犹抱琵琶一般高高举起一把酒壶，把美酒从半空中丝滑地注入客人杯中。

这是《燕云十六声》开封版块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幕：醉花阴樊楼飞天舞。

该游戏目前开放了清河、开封和河西三块地图。对于宋人市井生活的高度还原，当属开封。作为北宋开封城七十二家酒楼之首的樊楼（又称矾楼或白矾楼），在历史上是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也是彼时社会繁荣鼎盛的象征。

游戏中的开封街景（主创团队供图）

“‘我’利用轻功跳到空中俯瞰，感觉自己真的穿越回了千年前的开封。再当‘我’落在樊楼前，宋人诗句中的‘矾楼灯火’尽收眼底，太震撼！”90后玩家“云间落繁星”是国风游戏迷。十几年时间，他把这类游戏打了个遍。《燕云十六声》PC端一上线他就玩了。“视听体验感和历史真实感是‘天花板’级别的。”他说。

“我们想通过游戏这一现代媒介，去展现中华文化和中式美学。”燕云主创团队章岚透露，为还原开封盛世，团队实地考察，几乎是“白+黑”工作模式。白天逛博物馆，考察记录建筑、文物、民俗和饮食习惯等；晚上把信息汇总成PPT，开会讨论如何把这些元素用在游戏场景搭建里。

关于樊楼，《东京梦华录》记载：“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为了重现它的奢华喧闹，团队考据了《矾楼夜市图》等书画作品，参考了山西飞云楼和祆神楼，底部还融合了河北正定摩尼殿的抱厦组合。

游戏里，玩家需乘坐小船抵达樊楼主楼。这一设计源自《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河盛景，团队还考据了晚唐及宋朝的开封樊楼及河道水域的设计。玩家坐船经过亭台楼阁，笛、琵琶、二胡、箜篌等传统乐器婉转入耳，交互式视听体验感拉满。

玩家乘坐小船抵达樊楼（主创团队供图）

对此，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广播电视学院副教授郑石认为，游戏和传统文化的结合，不仅是技术文明与历史文明的创造性对话，也是文化传播与价值重塑的全新路径。“游戏作为数字时代的‘文化转译器’，突破了传统文化静态传播的桎梏，通过沉浸式场景与交互叙事激活了文化基因，提升了青年对传统文化的亲切感。”郑石说。

不少国外网友们也被“中式”美学所折服，忍不住留言感慨：“太美了，以前觉得中国历史很遥远，现在想亲手‘走’进那个时代！”

对于樊楼里的重头戏——飞天舞，团队更是下了一番苦功，邀请北京舞蹈学院副教授、北京冬奥会开幕式分场导演田湉担任舞蹈总监。

醉花阴是游戏中一个门派，由一群擅长舞与武的女子组成。她们不仅是舞者更是谍报高手。田湉以流行于五代十国时期的敦煌飞天舞为基础，再融入汉唐古典舞和西域舞风元素进行编排，让整个舞蹈飘逸又不失力量感。

但是通过“动作捕捉”让真人舞者达到游戏中的效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受重力影响，真人在做飞天、俯冲、空翻这些动作时难度极高。”章岚说，我们不得不把空中舞姿拆解成小段动作进行技术捕捉，后期再把它们合成流畅的舞蹈。

《韩熙载夜宴图》（主创团队供图）

在樊楼还插入了一个“小惊喜”：主创团队还原了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玩家可以进入宴会，和千年前的古人“同席共饮”。不少网友调侃：“上历史课时死活记不住这幅画，现在玩游戏一下子记住了！”

这或许也是游戏一个打动人的地方——不是炫技，而是诚意。

南丰傩舞搬进游戏——

千年非遗文化“跳”进玩家视野

河伯，别名冯夷、冰夷等，中国神话中的黄河水神。几千年来，这个形象历经多次演变，衍化成象征中华民族灿烂文明的文化符号之一。

在游戏《燕云十六声》中，河伯变身镇守开封城漕运码头的BOSS（游戏关卡中战斗力最高的首领），为一方百姓守护码头，抵御邪恶势力的入侵。

头戴龙头面具、手持烈火利刃，翻江倒海、聚水成炮……不仅战斗力强，而且造型霸气，他戴的这副龙头面具还是来自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南丰傩舞。

南丰傩舞，可追溯到汉代。原本是古人驱鬼逐疫的仪式，后演化为传统民俗舞蹈。南丰傩舞被誉为“中国古代民间舞蹈活化石”，2006年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游戏中的河伯（主创团队供图）

为何要将河伯形象与傩舞民俗结合？章岚说，面具代表着不同的神祇、鬼魅、祖先等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角色，符合河伯这一形象的设定；融入傩元素增加了角色的文化厚重感，让玩家能在玩游戏中感受古老民俗的魅力。

去年3月初，主创团队与当地剧团一行十几人，来到南丰傩舞发源地——江西省南丰县石邮村。一周时间，请傩面具雕刻大师、南丰傩面具雕刻省级代表性传承人罗春明亲手雕刻了河伯的面具；又邀请南丰跳傩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罗会武徒弟、抚州市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叶根明带领着傩舞班指导拍摄了游戏傩舞PV（游戏宣传视频）。

南丰傩面具角色众多，约有180多种，由杨柳木或香樟木雕刻而成。河伯面具原型是龙头，主创团队与罗春明交流后，刻意把龙须和髯须加长，在数字技术加持下，才有了游戏中河伯威武的气势。

拍摄傩面具（主创团队供图）

傩舞包括起傩（开箱、出洞、出案）、演傩（跳傩、跳魈、跳鬼）、驱傩（搜除、扫堂、行靖）、圆傩（封箱、封洞、收案）等许多步骤。参与整个拍摄流程的产品策划赵旭彤回忆，由于程序多、时间紧、任务重，拍摄当天又恰逢大雨，但是在村民的支持下，最终还是顺利完成。

拍摄地点在村子的傩神庙，紧挨着村民的房屋，拍摄产生的噪音不可避免。等雨停了，搭好篝火之后，天色已晚。制作团队担心影响村民休息，特意请村干部向村民说明情况并表达歉意。

结果，不通知还好，一通知半村子的人都来了。“他们非常热情，也很配合，安静地在边上围观拍摄。”赵旭彤说。

上半身赤裸，身披红底碎花彩衣，系一张青面獠牙、额佩铜镜的傩面具，时而蹲起跳跃、闪展腾挪，时而猜拳斗酒、席地而坐……锣鼓喧嚣中，一旁观傩的孩子拧紧了眉，紧盯着傩舞演员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拍摄傩舞PV（主创团队供图）

直到拍摄完成，村民们才离去。事后，找村干部了解情况才得知，在石邮人心中，跳傩是最庄严神圣的仪式，观傩也是神圣的活动，怎么会有人反对？

可以说，傩舞通过《燕云十六声》这样的新媒介出现在大众眼中，既是对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更是一种新的探索和尝试，这意味着，非遗文化不再只是静静陈列的展品，不再“只可远观”，而是成为可以“被触摸”“被沉浸”的数字体验。

赵旭彤说在海外测试时，不少玩家对游戏的傩面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纷求中国玩家科普：“这个面具太酷了！好想体验一下。”

“大历元宝”惊现河西——

是游戏也是数字历史博物馆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陈列着一枚叫“大历元宝”的特殊铜钱，直径约2.3厘米，重量约3.9克，制作粗糙，铜色昏浊。

据专家考证，这枚铜钱特殊背后还隐藏了一段金戈铁马的悲壮往事——

“安史之乱”爆发后，朝廷从安西都护府抽调精锐部队镇压叛乱。见驻地只剩下几万老弱残兵，吐蕃趁机发动战争，切断了西域与中原的唯一通道。孤悬西域期间，守军们为了稳定经济，仿照开元通宝式样自行铸造了大历元宝。

当朝廷以为安西军已经全军覆没时，郭子仪的侄子郭昕带领白发老兵仍然与敌人展开殊死拼杀。当他派人冒死将消息传回长安时，唐朝君臣才知道，安西军并没有战死，依然死守着大唐的疆土，顿时满朝悲怆痛哭。

中国国家博物馆陈列的“大历元宝”

往事如烟，这段历史渐渐被人遗忘。如今，这枚铜钱却在《燕云十六声》河西版块中再次出现，也成了掀开大唐漠北的那一段尘封历史的关键道具。

在游戏里，这段历史被编入主线任务，玩家不仅能“获得”这枚钱币，还能在任务对话中听到士兵讲述当年的悲壮过往。

这一段让很多玩家潸然泪下，还引发了大家对于这枚铜钱的好奇和追溯。

有网友留言：“大历铜钱只是个载体，真正需要看的是这段历史啊！@中国国家博物馆，这次剧情让历史具象化！”留言下，是不断攀升的点赞数。

“没想到这枚铜钱背后有这么悲伤的故事，忍不住流泪。”玩家“瑶小七”说，河西版块感觉像是穿越回了大唐将士“隔绝十余载，发尽白犹守孤城”的历史场景。

游戏中的河西画面

“河西主线剧情是‘回家’，让玩家跟着文物感受安西孤军坚守西域的悲壮。”章岚说，这正是主创团队“让文物开口说话”的设计初衷：他们不仅是做一款游戏，更想打造“一座可交互的数字历史博物馆”。

游戏终究是游戏，它不是教材，也不是纪录片。但《燕云十六声》的成功提示我们：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游戏可能恰恰成为年轻人接触传统文化最自然、最高效的方式。

把中华厚重的历史文化引入游戏，让这个虚拟世界有了沉甸甸的分量，让玩家在互动中感知历史的温度，理解文化的深度，这何尝不是一种精神的共鸣，跨时空、跨地域的对话呢？

外国玩家的留言截图

《中国国宝大会》第一季全国亚军金灿深以为然。她说，让现在的年轻人去读大部头的历史书有点困难。但是在游戏中，他们却能感受到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有情有景的故事情节，触碰到个人命运与国家历史的交融。

“游戏的确是一个向年轻人宣传的良好媒介。当然，前提是游戏与历史的糅合是客观、正确的，让年轻人能从中触摸历史、体悟精神、汲取力量。”她说。

游戏，正逐步成为数字时代的文化转译器。当历史和文化以一种不打扰的姿态融入剧情、融入场景、融入一次次操作之间，那些被时间沉淀的记忆，也就不再遥远。它们开始有了温度，有了轮廓，有了与你有关的可能。这不仅是技术让传统更“好看”，更“好玩”，更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心灵共振。